中国MOOC:与其被动改革,不如主动变革
——访华南师范大学教育信息技术学院副院长,未来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焦建利教授
北京报道/ 本刊记者 刘增辉
慕课:为每个人洞开了学习之门
记者:您一直关注开放资源运动,对MOOC也进行了深入研究,包括“慕课”这个中文译名也是您翻译的。那么,MOOC的特点是什么呢?
焦建利:最近慕课(MOOC)很热,人们对慕课也有不同说法。慕课是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它是我由英文 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s(MOOC)音译过来的。如其名字所示,慕课有四个最鲜明的特点:
第一是大规模(Massive)。慕课是以在线教育的形式来开展的一种教育活动,深受用户的欢迎,慕课的注册学生规模达到数千乃至数以十万计,学习者包括教育工作者、商人、研究人员、以及其他对互联网文化感兴趣的人们。如此大规模的教育活动,在此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不仅如此,慕课的“大规模”不仅仅是学习者数量庞大,而且还包括更多的教师也参与到教学之中。
第二是开放(Open)。慕课是10多年来世界开放教育资源运动(OER)的延续,是开放教育潮流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了慕课,只要能上网,只要有时间,只要有学习意愿,我们任何人都可以进行在线学习。
第三是在线(Online)。刚才我们讲过,慕课是以在线教育的形式开展的一种教育活动,在线是它的重要特征之一。
第四是课程(Course)。慕课和大学的传统课程有相似之处,也有很多不同。慕课,我觉得更多的是像远程教育和在线教育的课程。尽管这些课程通常对学习者并不必然有特别的要求,但是,所有的慕课都会以每周研讨话题、在线视频、实时研讨等形式,通常会包括每周一次的在线讲授、研讨问题、以及阅读建议等等。
此外,慕课还有其他一些特点和特征,比如,内容的开放授权、开放结构和学习目标、以社群为中心等等。
记者:一个现象是,MOOC在国外是由高校引领的,其动力来自哪里?
焦建利:创新是大学的历史使命所在。大学理应是一个孵化器,是知识和人类文明的中心,是创新的源泉。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很多的创新都发端于大学,然后才向社会扩散。在国外的大学里,在过去几十年间,从事远程教育和在线教育的教师和研究者们,一直都希望在教学模式上能够有所突破。
慕课有短暂的历史,但是却有一个不短的孕育发展历程,它是长期积淀的结果。准确地说,它可追溯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1962年,美国发明家和知识创新者 Douglas Engelbart 提出来一项研究计划,号召人们将计算机技术作为一种改革“破碎的教育系统”的手段应用于学习过程之中。之后,类似的努力一直在进行。
2007年是慕课孕育最重要的一年。这一年秋,美国学者戴维.维利(David Wiley)基于WIKI开发了一门开放课程,《开放教育导论》(Introduction to Open Education),这门3个学分的研究生层次的开放在线课程的突出特点在于来自世界各地的参与者(学习者)为这门课程贡献了大量的材料和内容。换句话说,也就是学习者不只是来消费这门课程,而是所有人一起在学习的过程中建设这门课程,在建设的过程中学习这门课程。这样的设计是非常有意思的,也是很科学的。一方面,这门课程的性质决定了教师和学习者必须持开放的态度,并拿出实际的行动;另一方面,David Wiley所选用的WIKI技术平台为这样的共建共享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同样是2007年, 加拿大Regina大学教育学院的Alec Couros博士开设了一门研究生层次的课程,名字叫《社会性媒介与开放教育》(Social Media & Open Education),它始终都是开放的,既面向以获得学分为目的的学习者,也面向其他任何人。这门开放在线课程的突出特征就在于来自世界各地的特邀专家参与了课程的教学活动。
2008年,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学的 斯蒂芬.党斯(Stephen Downes)和乔治.西蒙斯(George Siemens)开设了一门课程,名字叫《连通注意与联结知识》(Connectivism & Connective Knowledge 课程编号:CCK08),这门课程被视为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也被看作是第一门慕课。这是因为这门课程兼容并蓄,既借鉴了Wiley的开放内容和学习者参与的思想,又吸纳了Couros的开放教学和集体智慧的举措,不仅如此,这门课程还支持大规模学习者参与,因为它采纳了连通主义学习理论和教学法。
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或慕课,这个术语也是2008年由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大学几位研究员提出来的。从那时开始,一大批教育工作者,成功的在全球各国大学主办了他们自己的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而最重要的突破发生于2011年秋,那个时候,来自世界各地的 160000多人注册了斯坦福大学 Sebastian Thrun 与 Peter Norvig 两位教授联合开出的《人工智能导论》免费课程。从那时至今,许多重要的创新项目包括Udacity, Coursera, 以及 edX都纷纷上马,越来越多的世界著名大学都纷纷参与到这股浪潮之中。比如在亚洲,到上个月底,参与edX的高等院校就发展到6所,其中包括中国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香港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等4所高校。
记者:那么,MOOC最终是要解决什么问题?
焦建利:如果用我们中国流行的和官方的说法,我想,那就是解决教育公平和均衡问题。通过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这种尝试和探索,越来越多的大学为我们任何人洞开了学习之大门,为我们展示了一道亮丽的风景。慕课告诉我们,网络可以这样使用,可以这样为教育服务,为我们每个人实现自己的理想追求自己的梦想服务。它为我们今天的每个人,无论贫富贵贱,无论何种肤色,无论怎样的基础,只要能接入互联网,我们任何人都可以向其他任何人学习我们想要学习的几乎任何东西。它为我们打开了学习之门。
慕课机构也许会成为一种新型“大学”
记者:在国外三大平台中,有很多的基金注入,您认为这些基金出于哪方面的考量?
焦建利:我觉得,欧美很多基金是有其社会使命的,是为了做公益性的活动。当然,一些企业也参与了这种行为,而企业的参与,也许更多地是出于对未来市场的考量。
慕课需要解决可持续发展问题。但是,就现在而言,我个人觉得我们还看不到市场运营的成功模式,或者说,慕课距离实际的盈利还有一段距离。资本市场的介入对教育来说是个好消息,它可以推动这种模式的出现。
记者:MOOC希望得到大学的认证,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焦建利:传统大学历史悠久,社会上也有习惯看法。慕课希望得到认证,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这可以使更多的人接受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的学习,从而有一个更好的发展。
慕课机构与大学的合作,我觉得这实际上是双方的一种共同探索,希望探索一种新的教育方式,取得双赢的效果。
关于慕课认证的问题,我觉得,很有趣的一点是,如果学习者(其中也许包括不少大学的在校学生)可以通过校外的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的学习而获得学分,进而拿到大学学位,那么,它对传统大学的冲击将是非常非常大的。我想,国内4所高校介入慕课,足以说明这4所大学的校长是敏感的,也是敏锐的。
记者:那么,MOOC将对大学产生哪些影响呢?
焦建利:慕课对大学的管理、教学、课程、师资、考核、与评估等,包括大学的形态,都会产生一系列重大影响,从而导致传统大学的变革。
就大学的管理来讲,我们设想一下,假如国内某大学加入了慕课联盟,接受了慕课认证,那么,可能有一些在校学生不在校园里修课程了,而是去修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了。想想看,这对大学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和冲击,我想,大学的管理就会随之发生改变。就大学设置的课程而言,有了慕课,我想,传统大学里的课程也许就没有必要一定要面面俱到了,一些课程,我们大学完全可以通过整合社会资源来取得课程。
慕课也将对大学的教师队伍建设和生源产生重大影响。所谓的世界一流大学,简单的理解,我想,恐怕很重要的一个指标就是教师队伍的国际化和生源的国际化程度。一所大学,如果其教师队伍来自世界各地,其学生来自五湖四海,这样的大学,通常都是更国际化的大学,吸引力更大的大学,也可以算是一流的大学了。
对于传统大学而言,如果想提升其学生市场占有率,扩大国际影响,向公众提供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我觉得这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途径。借助网络占领高等教育市场,也是每一所世界一流大学的重要战略举措。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是,当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得到社会更多认可之后,也许像 edX,Coursera,Udacity之类的慕课机构,会发展演变成为一种全新形态的、完整的网络大学。它将超越大学,形成一种新教育机制,或者一种新型的高等教育机构或成人教育机构。我想,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推广慕课应基于大学自身的需求
记者:在中国推广MOOC的意义是什么?
焦建利:慕课是解决中国教育均衡和教育公平问题的有效途径之一。在中国,1999年实施的大学扩招政策使高等教育入学率也获得了极大提高,教育事业的迅速发展使得青少年接受教育的机会越来越多。尽管如此,对于不同地区、不同经济状况、城乡等背景的人来说,接受高等教育的愿望与机会之间的差距依旧很大。随着宽带向农村地区和偏远地区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学生能通过在线的方式享受世界一流的教育。由于有了开放教育资源,有了在线教育和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除了传统的高等教育,更多的来自农村的学生将通过类似大规模在线开放课程之类的在线资源选择接受“非正式”的高等教育,完成他们的大学梦,来自偏远地区和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学生将越来越得到在线教育的恩惠。
对中国的大学而言,慕课来袭,带来的既是机遇,也是挑战。中国有远见的大学应该积极推动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以便在国内生源竞争中处于优势,并提升国际市场的占有率。对其他更多大学而言,应该尝试充分利用好开放教育资源和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深化大学课程与教学改革,提升人才培养质量。
对于中国大学来说,与其被动改革,不如主动变革。
记者:您觉得我们是否有必要建立中国自己的MOOC平台?
焦建利:从整个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的发展来讲,我觉得并非必须要建立中国自己的慕课平台。这有两重含义:第一,在线教育,我们不应该在乎和介意平台在那里,是谁的,只要访问速度好,我想就可以了。第二,如果可以有其他的平台使用,并且觉得不错,未必有必要自己建立自己的平台。
不过,现在,中国的一些大学在做一些积极地探索,希望建立他们大学自己的平台,我乐观其成。他们这样做,对其他的大学来说,也有一个引领作用,作为中国的一流大学,应该有这样一个气概,应该有这样的胸怀和作为,我们应该鼓励这种尝试。即使失败了,也可以积累一些经验。
记者:我国以前在资源建设上下了很大功夫,比如精品课程,但并没有很好的推广。现在,要引入这种教育模式,如何才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焦建利:关键是大学要从自身的需求和长远利益出发,是自己要做这件事情,要考虑到自身的财力,要有计划,有近期、远期目标,而不是从政府行为和领导的意愿出发,这是一个基本的前提。否则的话,可能上面有动力,下面没动力,上面有积极性,下面没有积极性。毕竟,在单纯的行政命令,或者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大学引入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往往实现可持续发展。
如何避免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一时热闹,无法推广和可持续发展?我想可能需要高等教育管理部门有政策,大学要有远见和勇气积极投身其中,教师和学生应大胆尝试,基金会和企业应积极参与多加支持。并且,只有这些部门和机构之间能形成一种机制和默契,那么,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在我国就会有一个良好的发展前景。
记者:要在中国推广这种教育模式,面临哪些问题和困难?
焦建利:其实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真正的困难和问题不是钱的问题,不是教师队伍的问题,也不是技术平台与方法的问题。我觉得还是“软”技术问题。
首先是学习内驱力和学习动机,这是最大的问题。我们有国家精品课程,有名校的网易公开课,还有正在建设的中国大学视频公开课。可以说,世界开放教育资源发展到现在,已经产不多迎来了一个教育资源的大同世界,但实际上,还有很多人并不了解这些,不知道怎么去用,也没有学习的意愿。
第二,是要学会在线参与式的学习方法。这两年我非常关注这个问题,我觉得在线参与式学习方法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需要引导和研究,需要普及和推广。要让人们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课程,找到自己所需要资源,并且能够利用技术来帮助自己更好的学习和提高。
第三,我想机制问题是比较大的一个困难。这里所说的机制,其实就是政府、大学、教师、学习者、基金会、企业各方利益权衡问题,这需要进一步地研究。
记者:如果中国的学生可以通过MOOC拿到国外学位,对中国的大学生源会不会是一种威胁?
焦建利:有这个可能,也许会构成一种威胁。你想想看,学习者只要花同样的代价,能以灵活方便的方式,获得国内认可的外国的学位,他们为什么要到国内的传统大学里去接受高等教育呢?
但是,中国的大学也可以开设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啊,我们也可以向欧美、非洲、向美洲、向其他地方去争夺生源啊。如果你认为是生源威胁,那么,中国大学为什么要坐以待毙呢?所以,我刚才说了,慕课来袭,它既是机遇,也是挑战。关键看我们的大学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记者:这对促进中国大学的国际化也是有好处的。
焦建利:是的!中国大学的国际化一定要靠实际行动,不是靠嘴上来讲,必须要增进大学与大学之间的交流,如果大学网站的主页上连个英文网页都没有,整天还在吆喝大学国际化,那显然是自欺欺人的了。
国际化和信息化是包括高等教育在内的世界教育改革与发展的重要趋势,现在,中国大学的国际化,更多地应该讲课程的国际化。
依附是为了超越,创新不会从天而降!
记者:现在中国MOOC很热,有一种说法,这是名牌大学的一种炒作,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焦建利:不同的人对这件事情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我想这是非常非常正常的,每个人的背景、看问题的角度、立场和出发点等都不大一样,因此,说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是炒作,我想,我们不能说这种说法就一定错。
现在,慕课面临很多的批评,比如,辍学率比较高,很多人学不完就退出了等等。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它是有价值的,毕竟有那么多的人,通过这种途径接受了新的知识,得到了提高。所以,我认为,即便它是炒作,如果这个炒作对社会、对知识的传播、对他人是有价值的,炒作炒作又何妨?我们应该欢迎鼓励这样的炒作。
记者: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些年中国的教育是在跟风,比如国外有了公开课,中国也起来了,现在的MOOC也是如此。
焦建利:我们需要以更宽广的胸怀看待这个问题。和“跟风”类似的说法还有“依附论”。其实,我个人是不怎么接受这种说法的。现在的时代是信息时代,是全球化时候,我们所处的环境也就是个地球村。我们需要有这样一种胸怀和态度,那么就是,谁做得好就要向谁学习。
其实,大家都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那个人,也没有哪个国家,想永远跟着别人后面跑,在很多领域,我们要敢于和勇于承认自己落后。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不依附国外,现在早被甩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我想,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能够从中吸收什么,我们能够做什么。今天,我们来对别人的依附,是为了明天的“雄起”和超越。超越是需要一个过程的,需要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需要立足于我们本身的实际需求,立足于我们理性的思考,立足于我们不断的探索,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否则,只是喊口号、表决心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记者:为什么我们的开放和远程教育已经开展多年,MOOC却没有出现在中国?
焦建利: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你想想看,在我们国家,我们的远程教育试点都已经试点了十多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结论,还在试点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们的开放和远程教育如何创新?
还有,在某种程度上说,现在我们国家的远程教育在很多程度上还是文凭驱动的。假如没有文凭,现在国内的网络教育学院还能像现在这样存在吗?还能像现在这样招到那么多的学生吗?这些话说出来也许很难听,但这是实话。所以,中国远程教育的发展应该考虑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