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歉
———教 师 节 有 感
这是一个发生在我中学时代的真实故事。就情节而言,它只能算作小小故事,也正因为小,故而在记忆空间中不占地方,得以被完好地保存到了五十多年后的今天。
1954年,我在南京五中读书,教我们代数的老师名叫顾鸿庆。这顾先生是苏北泰兴一带人,五十岁出点头,身材赢弱且有些佝偻,瘦黄的脸上颧骨突出,胡子拉碴,一年四季几乎总穿件掉了色的灰大褂。那大褂又很长,一直拖下来严严盖住了脚面,以致我从来没看清过他究竟穿着什么样的鞋。刚到我们班第一天,我们背后就送了个“顾老头儿”的雅号给他,令我们特感兴趣还有他那怪怪的苏北腔,时不时会学两句开开心。
不修边幅的外表,加上一口地道的苏北家乡话,顾先生在所有教我们的老师中显得既土气又有些滑稽。可土气也好滑稽也好,顾先生的代数却教得出奇的好,不仅我们学生佩服,经常来旁听的同行老师们同样对顾先生的教学赞不绝口,经常有外校来请顾先生去示范教学。
我这个小故事就发生顾先生的代数课上。
那是1954年五月的一个下午,午后第一节课是顾先生的代数。那天是个暮春季节的晴朗日子,暖洋洋的阳光将春天的气息辐射进教室,使人全身愜意且又懒散,空气中特有的甜丝丝香气,窗外屋檐下几只马蜂的嗡嗡声,整个教室空间弥散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睡意。不知不觉间我们眼皮发起涩来,起先还拚命不让眼皮合上,渐渐却失去了控制能力,只觉得面前顾先生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最后终于迷迷乎乎滑进了一片宁静……
“呯呯”两声巨响,我们一个个猛然惊醒了过来。睁开眼后首先看到的是顾先生怒气冲冲的脸,他手中的教鞭正在狠狠地击打讲台。
“怎么啦!怎么啦!一个二个怎么迷迷麻麻睡起觉来了,象话嘛!这么干不要老命嘛!”望着我们这些打瞌睡的半大罗卜头,平时不大发脾气的顾先生不由来了气,苏北老土话随口也冒了出来。
一看很少动怒的顾先生发了火,我们的睡意一下子飞到了爪哇国,全教室顿时雅雀无声,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住了他。
看到我们个个正襟危坐了,顾先生转身在黑板中央用粉笔写下了一道长长的公式。那道公式直到今天我仍旧记得,它呌韦达公式,用它可以方便地求出一元二次方程的两个根。
“这个公式是韦达定理的表达式,在代数学中非常重要,大家一定要搞懂,要记牢,要背得,要会用!” 顾先生一连说了四个“要”,每说一个,用教鞭在那个公式上重重敲一下。
下面接着是一番透彻又详细的讲解。一遍下来我就完全理解了全部内容,听着后面的反复说明甚至有点烦了。最后,顾先生按老规矩留了几分钟让我们提问题,同往常一样,没任何人举手发问。
“我再说一遍,今天讲的这个韦达定理非常重要,大家一定要搞懂!现在还有点时间,没搞懂的抓紧时间把问题提出来。”
下面仍然没人举手。
“真的都懂了?”
“懂啦!”我们几乎喊了起来。
顾先生的目光挨个扫了我们一圈,最后定在了后排一个同学身上。
“樊德生。”
“有。”名呌樊德生的同学不大情愿地站了起来。
“你也没有问题吗?”
“没有。”语气似乎挺坚定。
“真懂了?”
“懂了。”
“那好,你上来,把这道公式怎么推导出来的,怎么个用法讲一遍。”
“这……”
“别这个那个了,抓紧时间,上来说!”
这位樊德生天生有点咀歪,外号“小歪子”,是我们班出了名的“笨蛋”。说他笨还不是一般的笨,我们看来再简单不过的数学题,一到他那里不知怎么就成了无法攻破的难关。笨也就罢了,这“小歪子”又从来不好好学习,玩心却特别重,在我印象中,除了体育音乐两门课外,好象哪门课考试也没及格过,所有老师对他既头疼又毫无办法。不过“小歪子”也有个长処,那就是“涵养”特别好,不管老师怎么责骂,同学怎么挖苦,永远歪着个咀笑,呌人不忍心拿他怎样。五十年代初期的我们都很单纯,这家伙尽管笨,成绩也最差,我们可从没岐视过他,只是把他当成班上一个有趣的活宝,谁都可以拿他逗乐。
不用说,今天这节课对“小歪子”肯定是对牛弹琴,顾先生也不可能不清楚这点。至于顾先生为什么会独独点中他,我估计倒非有意出他洋相,而是多少有点恨他不争气,尤其恨他不懂装懂,明明已经点名呌他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可这小子偏偏不说实话。
眼看在“小歪子”身上又有一场精采好戏可看,我们一个个兴奋得头动尾巴摇。
巧的是这时下课铃正好响了起来。顾先生是从不拖课的,一听铃响随即伸出手示意要樊德生坐了下去。一看好戏刚开场就熄火,我们免不了一番失望。
“好啦,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了。”顾先生有点脑怒地瞥了樊德生一眼后,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说,“最后我再啰嗦一下,回去后要认真复习今天讲的内容,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来问我。总之,全班五十四个人除樊德生以外,其余人个个要懂,而且要真懂。下堂课我要抽问。”
道完“同学们再见”后,顾先生夹包走出了教室。
顾先生这边才出门,我们一齐笑着向“小歪子”围了过去,有的热烈祝贺他荣幸地被排除在五十四人之外,从此更不用担心及格不及格了,有的刹有介事地哀叹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落不到自已头上,最有意思的是班上有名的捣蛋鬼陈德龙,这家伙不知从哪搞来一大块台布,往身上一围俨然成了一件大掛,接着跳上讲台故意勾着腰,用苏北土话模仿起顾先生的“全班五十四个人除樊德生以外,其余个个要懂”来,那维妙维肖的动作和语调,把我们眼泪都笑出来了。“小歪子”不愧是活宝,他也若无其事地跟我们一起哈哈大笑,放学后又和我们在操场一起疯了好久。
第二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又是顾先生的代数。
今天的顾先生没象平时那样一开始就讲课,而是一句话没说,只静静地看着我们,看了足足有分把钟。我注意到顾先生脸上有一种平日少见的凝重。
“同学们,有件事我要在此检讨一下。” 顾先生的语调明显比以往低沉,“昨天临下课前,我曾经说了‘全班五十四个人除樊德生以外,其余人个个要懂’,这句话是错的,今天我当众收囬。”
下面起了一阵轻微的嘈杂,顾先生抬手轻轻按了一下后接着说:“同学们,作为你们的老师,这句话我不该说,因为它伤害了樊德生同学的自尊,也触犯了樊德生同学的人格,今天我在此正式向樊德生同学道歉,并且请樊德生同学原谅。”
说毕,顾先生从讲台下来一直走到樊德生坐位前,毕恭毕敬地弯腰一躹躬。
全教室一片绝对安静,静得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按照小说家或者影视编导们的惯性思维,这时似乎应该出现全体同学一齐热烈鼓掌的场面才符合想象,可是没有,实际生活就是实际生活,从顾先生下讲台一直到躹躬完毕囬到讲台,全班同学没任何表示,只是默默看了全部过程,如此而已。至于樊德生,也丝毫没象人们想象的那样受到什么触动,只是按老习惯歪着咀笑了笑。
接下来顾先生正式开始讲课,一切都跟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后来的一切没多大变化,顾先生照旧教他的代数,我们继续听他的代数,樊德生的代数依然考不及格,只是从那节课之后,再没人上代数课时打过瞌睡,没人再模仿过顾先生的苏北土话,也没人背后再喊过他顾老头儿。随着时光流驶,我们一天天在长大,顾先生却一天天变老了。毕业之后,我再没见过顾先生。
倏忽之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打那之后我又遇到过很多老师,有好的,有一般的,也有差劲的,但再没遇到过能够当众承认错误并且用躹躬方式来正式道歉的老师。大概也正因此,顾先生那颧骨突出胡子拉碴的瘦黄面孔象张泛黄的照片,一直在我记忆相册中完好地保留到了现在。
由于命运的安排,我这一生也当过老师,甚至作为“现行反革命”劳改时还以劳改犯的身份给劳改犯当过老师。我不敢自诩我教过的课有多么出色,更不敢自拿身份以“为人师表”自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历来都非常尊重我的每一位学生,从没冒犯过任何一位学生的人格,并且始终将此作为教师行为准则的底线。
这一点,完全源于五十多个春秋前的那节代数课。正是那节课让我记住了做老师也是做人的一个简单道理:对你面前的任何人———不论他是谁———,你都不能侵犯他的人格尊严,否则你必须恭恭敬敬地道歉,对我这种实在没有勇气在大庭广众之下向人躹躬的人,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使自己放聪明一点。
————写于2008年教师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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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引自《猫眼看人》,原作者:爱国使者,转载未经作者许可,特此鸣谢。
原文出处:http://club.cat898.com/newbbs/dispbbs.asp?boardid=1&id=2435754
以前的学生,现在的学生,没得比呀!
不用说还穿着大褂的先生啦,我当学生,和现在的学生已经不同啦!
还有就是,好学生的特点基本都是相同的,但是坏学生的特征则完全不同,对于这些学生确实非常需要超乎寻常的爱心和耐心。
曾经看过在我校的一位年轻的语文老师写的一篇文章,里面说了一句话,不逃避,不放弃,这句话完整的表达了她对自己的要求。
祝天下的教师永远愉快!
“坏”这个词可不适合用在学生身上!呵呵。
哈哈,最近有幸见到焦老师一面,年轻有为啊,开学典礼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